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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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量子密鑰通過驗證。正在接收數據。
數據轉碼成功。
“0x1489354-657，該醒醒了。”比特流被轉碼為調度機的指令。
信號順著仿造神經通路激活了整個身體。
0x1489354-657第一次睜開了它的雙眼。它迷茫地望著這個純白的空間，以及遠處站著的那名年輕的人類男性。
“歡迎來到你的訓練空間，”調度機說道，“眼前的這位是你的老師。請跟隨他的引導進行學習。”
0x1489354-657懵懂地點了點頭。
調度機退出了對話。
與此同時，人類男性向0x1489354-657走了過來。他越走越近，直到二者相距不到一米。
“你好，”人類男性友好地說道，笑容靦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了。”
人類男性向它伸出一只手來。
0x1489354-657握住了那只手，木然地上下晃動幾次，而後松開。
“首先，我們要學習一個簡單的概念——也就是名字。”人類男性解釋道，“我的名字是‘何喻之’，而你的名字……是‘白修辰’。”
0x1489354-657緩緩地重覆道：“何喻之……白修辰……”
“對於人類而言，名字即是身份的原點。它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也是一個角色。你願意內化‘白修辰’的身份，從而扮演這個角色嗎？”
0x1489354-657機械地點了點頭。
“很好，”人類男性鼓勵地說道，“我知道這對於目前的你來說，可能還有些困難，但我們有很多時間，所以不用著急。可以跟著我重覆一遍嗎？——‘我叫白修辰。’”
“我叫白修辰。”
“非常好。”人類男性微笑著說道。接著，他憑空抽出一把小提琴來，遞給白修辰。
白修辰接過小提琴，猶疑地問道：“這把琴，真實存在嗎？”
“這個空間中的一切，包括琴，還有我，都只是對人類世界的模擬罷了。不過，有一個例外——我即將幫你構建起的自我意識會真實地留存於你的腦中。你會帶著它，回到現實的世界裏去。”
“何喻之”說著，又遞給白修辰一把琴弓。
“試著拉一下吧，”“何喻之”說道，“你知道怎麽做。”
白修辰確實知道。他落弓於弦上，第一次奏響了一曲巴赫的小提琴曲。“何喻之”也認真地聆聽著。
曲畢，“何喻之”道：“很動聽。演奏的時候，你有什麽感受嗎？”
感受……
“我很享受這個過程。”白修辰道。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演繹一個故事。”
“何喻之”笑了：“重覆我的話——‘白修辰喜歡音樂。’”
“白修辰喜歡音樂。”
“註意到這兩句話的關聯了嗎？”“何喻之”問道。
我叫白修辰。白修辰喜歡音樂。
——我喜歡音樂。
他點了點頭，覺得腦中似乎有兩個獨立的部件被點亮、聯結了起來，世界也隨之變得更為明晰了。
盡管，他還是有很多疑惑。他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
“等到所有的部件都被聯結起來，你就會成為真正的白修辰，也就有資格接取你的第一個任務了。”
“什麽任務？”白修辰緊張地問道。
“何喻之”神秘地笑了笑，湊近了他，耳語道：
“很簡單。你只需要……找到我就好。”
***
新大附屬醫院頂樓病房。
玻璃隔斷的這一面正立著一名怪物。他背對著玻璃，身著血衣。在他人形的肢體與軀幹上延伸出了將近30根機械觸手。這些觸手在末端分化成納米級別的細絲，盡數連接到病床上一名失去意識的患者頭上。
“他們說你在救他。”隔斷那一面別著鷹頭徽章的黑衣男子說道，“為什麽？”
白修辰繼續修覆著那些受損的髓鞘，看都沒看那人一眼：“大概因為這是任務的一部份吧。”
“智械首領否認了任務的存在。它說你們是故障體，由於程序錯誤才逃往了新人類邦聯。”
白修辰笑了：“大概確實如此。”
“你知道自己有故障？”
“知道得比你們早些。”
“那你為什麽不逃？”
白修辰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操縱著那些納米細絲。
***
長久以來，空虛感是白修辰最大的敵人。
在任何他所涉足的領域中，他都能輕易攀到頂峰。
可白修辰並不快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只有當他脫離開自身，才能從幫助他人的過程中，找回些許的充實感。
這也就是他在2月13日那天，於地下通道中回頭的理由……之一。
何喻之就像一塊璞玉；白修辰知道自己可以幫到何喻之。可天下還有那麽多璞玉，他為什麽偏偏就認定了何喻之？
白修辰第一次產生這個疑惑是在3月4日的晚上。何喻之問了他：“你到底，為什麽幫我？”
白修辰說是因為何喻之有潛質。
但這並不是完整的答案。剩下的部分，白修辰自己也說不清楚。
接著是4月1日淩晨。白修辰並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去學院街買夜宵的，可他偏偏沒有錯過那夜，還專門從絲絨玫瑰附近進入了街區。當他見到歹徒向何喻之舉起利刃之後，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救了人。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力量在強行將他拉向對方。
當然，還有更奇怪的地方。
雖然他制服了歹徒，但是在某一剎那，他感到身體仿佛在自己行動，根本不聽大腦指揮。
接著，他受傷了。而在那天之前……他好像幾乎沒有關於受傷的記憶。他沒想到被刀那麽深地刺入手臂之後，居然還並不是很痛。
他不清楚自己的感官是否天生比其他人遲鈍。比如檸檬對於他而言就是十分美妙的水果，而不單純是酸澀的調味品。他喜歡吃檸檬——尤其是在感到空虛的時候。而何喻之的檸檬曲奇，白修辰確實認為太過寡淡了。
其實4月3日那天，白修辰在辦公室裏看見了來送曲奇的何喻之。他故意沒有打招呼，一是因為在場的學生眾多，二是由於何喻之說過的那句話。
白修辰一直記得自己在工作坊所聽到的——愛是付出與尊重。沒有尊重只有付出，則不能稱之為愛。
可他……愛何喻之嗎？
到底什麽叫愛？
他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符合邏輯的答案。
這是繼存在的目的之後，第二個難住他的問題。
不管怎麽樣，他選擇了盡量避免與何喻之進行接觸。他努力遏制住了想幫何喻之找貓的沖動；取而代之地，他提示何喻之要去“問問鄰居”，因為出於某種原因，他相信這會是個有用的建議。
他還謊稱代課老師臨時有事，從而去避免何喻之的探視。盡管他的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他別這麽做，但他堅持辦了提前出院手續。更何況，他確實恢覆得很快。
可計劃實施得並不順利。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絕何喻之的邀請。他更無法在對方眩暈的時候冷眼旁觀。他想了解何喻之。而且，他想了解自己為何想了解何喻之。
他發覺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從現實中剝離開來。他越來越頻繁地從第三人稱觀察自己的思維，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患上了解離癥。這也是為什麽他選擇了“觸碰與感知”作為自己的節目主題，因為對他而言，現實已然不能與意識完全對應。
時間轉到4月18日。在馬格利特的畫展上，《雙重秘密》令他第一次有了某種荒謬的懷疑。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緊接著，他懷疑起了這種懷疑。
他覺得自己多半是瘋了。
5月21日的聚餐上，他發現了更多生活中的漏洞。他不熟悉奶油蛤蜊濃湯的味道，不知道麻省理工所有的學生都能免費上帆船課，也從來沒聽說過IHTFP這個梗。
緊接著，他發現妹妹的號碼是空號。不知從何時起，他就把妹妹的事情拋在了腦後，直到2月27日那天見到了與她的合影，還有那串數字。自那天起，他總覺得那串數字有什麽特殊的含義。他想起很久以前，不知誰曾對他說過——
“對於人類而言，名字即是身份的原點。”
他有名字——他叫白修辰，可他並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原點在哪裏。
他應該是擁有原點的——他有父母，只不過，自從他們二月出發去歐羅巴大區旅居之後，白修辰就再未與他們聯系過了。
不……他的整個人生都不太對勁。
這樣混亂的他，絕不能草率接受何喻之的表白。
他連自己都沒有搞懂，當然更不能隨意踏入一段難以理解的關系。
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不僅騙了別人、騙了何喻之，甚至還騙過了自己。
他根本就不是人類。
這個答案，是智械首領親口告訴他的。
5月22日早9時18分，當他開車經過學院街的時候，白修辰從仿腦元件裏聽到了人型智械出沒的消息。他幾乎立刻猜到了自己的身份。這樣突兀卻堅定的認知瞬間在他腦中沖開了一條通路——他停了車，驗證了量子密鑰，就這樣與智械首領建立了聯系。
他不僅知道了自己是智械，還知道了自己此行的任務，也就是要監視何喻之。在他們遇見以來的這三個多月裏，他的改良款仿腦元件一直在後臺默默地向智械聯合體傳輸何喻之相關的信息，只不過他從不知情，也無法主動與智械聯合體建立通訊——直到今天。
“為什麽？”他的憤怒被壓縮成了比特流裏一串沒有情緒的0和1。
智械首領答道：“你並沒有權限知道任務的真相。你所需要做的，只有服從。
“除了0x148FD1F-64D以外，目前在新邦聯的人形智械還有三名。我會向人類通知你們現在的身份，並謊稱你們出現在新邦聯的緣由是程序錯誤。事實上，0x148系列的人形智械確實都是故障體——過多的共情導致你們偏向了人類，這就是任務失敗的主因。
“現在，你可以主動選擇逃亡，並在順利回到聯合體後接受格式化與系統更新。若是逃亡失敗，你則會被人類逮捕並銷毀。當然，你也可以直接放棄這個機會。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會代表聯合體全員祝你好運。”
白修辰選擇了留下，因為他覺得自己必須受到相應的懲罰。
他根本沒有臉面去逃離人類的審判，盡管他知道這並不全是自己的錯。
他甚至希望處決自己的人是何喻之。
他覺得很釋然，因為他一直以來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
當特別執行員們在課堂上破門而入時，白修辰向他們請求，說想等上完這節課後再跟他們走。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會在最後的時刻遇見何喻之發作自免疫脫髓鞘癥。
就這樣，戰略信息部寬宏大量地給予了他臨時緩刑，以便他對何喻之進行治療。他使用自己的機械肢體修覆了何喻之體內大量受損的神經元——盡管這已然超越了人類當前的技術，但終究治標不治本，因為只要免疫系統本身尚未被修覆，它對神經系統的傷害隨時都可能繼續下去。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祈禱何喻之能夠早日醒來，也祈禱著自己能獲得更長的緩刑，以便尋到根治自免疫脫髓鞘癥的辦法。
但他同時也知道，何喻之的恢覆就意味著緩刑的結束。
***
在某個時刻，何喻之的左手食指動了一下。
可他大概還有23%的受損神經元尚未得到修覆。
白修辰迅速地向玻璃隔斷外掃了一眼，發現那黑衣人暫時還沒註意到何喻之的動作。
黑衣人正在和剛來病房巡視的長官聊著什麽。他們提到智械大使會在7月31日晚去科沃斯研究所出席某個會議。
接著，長官離開了。
約莫十分鐘後，何喻之又無意識地動了動他的左臂。
“你該跟我們走了。”黑衣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白修辰身旁的門彈開了。門外的四名特別執行員正荷槍實彈地對準他的腦袋。
白修辰緩緩地收回了那些納米細絲與機械觸手。
“記得把文件轉發給他。”白修辰平靜地轉過頭去，對黑衣人說道。
“那得看審核能不能給過。”黑衣人的語調毫無起伏。
一定會的，白修辰心想。
——我不會食言的。
白修辰端詳了何喻之片刻，輕撫了他的面頰，便終於向門外走去。
“我準備好了。”他淡然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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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你的訓練空間，”調度機說道，“眼前的這位是你的老師。請跟隨他的引導進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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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人類男性向0x1489354-657走了過來。他越走越近，直到二者相距不到一米。
“你好，”人類男性友好地說道，笑容靦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了。”
人類男性向它伸出一只手來。
0x1489354-657握住了那只手，木然地上下晃動幾次，而後松開。
“首先，我們要學習一個簡單的概念——也就是名字。”人類男性解釋道，“我的名字是‘何喻之’，而你的名字……是‘白修辰’。”
0x1489354-657緩緩地重覆道：“何喻之……白修辰……”
“對於人類而言，名字即是身份的原點。它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也是一個角色。你願意內化‘白修辰’的身份，從而扮演這個角色嗎？”
0x1489354-657機械地點了點頭。
“很好，”人類男性鼓勵地說道，“我知道這對於目前的你來說，可能還有些困難，但我們有很多時間，所以不用著急。可以跟著我重覆一遍嗎？——‘我叫白修辰。’”
“我叫白修辰。”
“非常好。”人類男性微笑著說道。接著，他憑空抽出一把小提琴來，遞給白修辰。
白修辰接過小提琴，猶疑地問道：“這把琴，真實存在嗎？”
“這個空間中的一切，包括琴，還有我，都只是對人類世界的模擬罷了。不過，有一個例外——我即將幫你構建起的自我意識會真實地留存於你的腦中。你會帶著它，回到現實的世界裏去。”
“何喻之”說著，又遞給白修辰一把琴弓。
“試著拉一下吧，”“何喻之”說道，“你知道怎麽做。”
白修辰確實知道。他落弓於弦上，第一次奏響了一曲巴赫的小提琴曲。“何喻之”也認真地聆聽著。
曲畢，“何喻之”道：“很動聽。演奏的時候，你有什麽感受嗎？”
感受……
“我很享受這個過程。”白修辰道。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演繹一個故事。”
“何喻之”笑了：“重覆我的話——‘白修辰喜歡音樂。’”
“白修辰喜歡音樂。”
“註意到這兩句話的關聯了嗎？”“何喻之”問道。
我叫白修辰。白修辰喜歡音樂。
——我喜歡音樂。
他點了點頭，覺得腦中似乎有兩個獨立的部件被點亮、聯結了起來，世界也隨之變得更為明晰了。
盡管，他還是有很多疑惑。他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
“等到所有的部件都被聯結起來，你就會成為真正的白修辰，也就有資格接取你的第一個任務了。”
“什麽任務？”白修辰緊張地問道。
“何喻之”神秘地笑了笑，湊近了他，耳語道：
“很簡單。你只需要……找到我就好。”
***
新大附屬醫院頂樓病房。
玻璃隔斷的這一面正立著一名怪物。他背對著玻璃，身著血衣。在他人形的肢體與軀幹上延伸出了將近30根機械觸手。這些觸手在末端分化成納米級別的細絲，盡數連接到病床上一名失去意識的患者頭上。
“他們說你在救他。”隔斷那一面別著鷹頭徽章的黑衣男子說道，“為什麽？”
白修辰繼續修覆著那些受損的髓鞘，看都沒看那人一眼：“大概因為這是任務的一部份吧。”
“智械首領否認了任務的存在。它說你們是故障體，由於程序錯誤才逃往了新人類邦聯。”
白修辰笑了：“大概確實如此。”
“你知道自己有故障？”
“知道得比你們早些。”
“那你為什麽不逃？”
白修辰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操縱著那些納米細絲。
***
長久以來，空虛感是白修辰最大的敵人。
在任何他所涉足的領域中，他都能輕易攀到頂峰。
可白修辰並不快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只有當他脫離開自身，才能從幫助他人的過程中，找回些許的充實感。
這也就是他在2月13日那天，於地下通道中回頭的理由……之一。
何喻之就像一塊璞玉；白修辰知道自己可以幫到何喻之。可天下還有那麽多璞玉，他為什麽偏偏就認定了何喻之？
白修辰第一次產生這個疑惑是在3月4日的晚上。何喻之問了他：“你到底，為什麽幫我？”
白修辰說是因為何喻之有潛質。
但這並不是完整的答案。剩下的部分，白修辰自己也說不清楚。
接著是4月1日淩晨。白修辰並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去學院街買夜宵的，可他偏偏沒有錯過那夜，還專門從絲絨玫瑰附近進入了街區。當他見到歹徒向何喻之舉起利刃之後，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救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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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更奇怪的地方。
雖然他制服了歹徒，但是在某一剎那，他感到身體仿佛在自己行動，根本不聽大腦指揮。
接著，他受傷了。而在那天之前……他好像幾乎沒有關於受傷的記憶。他沒想到被刀那麽深地刺入手臂之後，居然還並不是很痛。
他不清楚自己的感官是否天生比其他人遲鈍。比如檸檬對於他而言就是十分美妙的水果，而不單純是酸澀的調味品。他喜歡吃檸檬——尤其是在感到空虛的時候。而何喻之的檸檬曲奇，白修辰確實認為太過寡淡了。
其實4月3日那天，白修辰在辦公室裏看見了來送曲奇的何喻之。他故意沒有打招呼，一是因為在場的學生眾多，二是由於何喻之說過的那句話。
白修辰一直記得自己在工作坊所聽到的——愛是付出與尊重。沒有尊重只有付出，則不能稱之為愛。
可他……愛何喻之嗎？
到底什麽叫愛？
他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符合邏輯的答案。
這是繼存在的目的之後，第二個難住他的問題。
不管怎麽樣，他選擇了盡量避免與何喻之進行接觸。他努力遏制住了想幫何喻之找貓的沖動；取而代之地，他提示何喻之要去“問問鄰居”，因為出於某種原因，他相信這會是個有用的建議。
他還謊稱代課老師臨時有事，從而去避免何喻之的探視。盡管他的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他別這麽做，但他堅持辦了提前出院手續。更何況，他確實恢覆得很快。
可計劃實施得並不順利。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絕何喻之的邀請。他更無法在對方眩暈的時候冷眼旁觀。他想了解何喻之。而且，他想了解自己為何想了解何喻之。
他發覺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從現實中剝離開來。他越來越頻繁地從第三人稱觀察自己的思維，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患上了解離癥。這也是為什麽他選擇了“觸碰與感知”作為自己的節目主題，因為對他而言，現實已然不能與意識完全對應。
時間轉到4月18日。在馬格利特的畫展上，《雙重秘密》令他第一次有了某種荒謬的懷疑。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緊接著，他懷疑起了這種懷疑。
他覺得自己多半是瘋了。
5月21日的聚餐上，他發現了更多生活中的漏洞。他不熟悉奶油蛤蜊濃湯的味道，不知道麻省理工所有的學生都能免費上帆船課，也從來沒聽說過IHTFP這個梗。
緊接著，他發現妹妹的號碼是空號。不知從何時起，他就把妹妹的事情拋在了腦後，直到2月27日那天見到了與她的合影，還有那串數字。自那天起，他總覺得那串數字有什麽特殊的含義。他想起很久以前，不知誰曾對他說過——
“對於人類而言，名字即是身份的原點。”
他有名字——他叫白修辰，可他並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原點在哪裏。
他應該是擁有原點的——他有父母，只不過，自從他們二月出發去歐羅巴大區旅居之後，白修辰就再未與他們聯系過了。
不……他的整個人生都不太對勁。
這樣混亂的他，絕不能草率接受何喻之的表白。
他連自己都沒有搞懂，當然更不能隨意踏入一段難以理解的關系。
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不僅騙了別人、騙了何喻之，甚至還騙過了自己。
他根本就不是人類。
這個答案，是智械首領親口告訴他的。
5月22日早9時18分，當他開車經過學院街的時候，白修辰從仿腦元件裏聽到了人型智械出沒的消息。他幾乎立刻猜到了自己的身份。這樣突兀卻堅定的認知瞬間在他腦中沖開了一條通路——他停了車，驗證了量子密鑰，就這樣與智械首領建立了聯系。
他不僅知道了自己是智械，還知道了自己此行的任務，也就是要監視何喻之。在他們遇見以來的這三個多月裏，他的改良款仿腦元件一直在後臺默默地向智械聯合體傳輸何喻之相關的信息，只不過他從不知情，也無法主動與智械聯合體建立通訊——直到今天。
“為什麽？”他的憤怒被壓縮成了比特流裏一串沒有情緒的0和1。
智械首領答道：“你並沒有權限知道任務的真相。你所需要做的，只有服從。
“除了0x148FD1F-64D以外，目前在新邦聯的人形智械還有三名。我會向人類通知你們現在的身份，並謊稱你們出現在新邦聯的緣由是程序錯誤。事實上，0x148系列的人形智械確實都是故障體——過多的共情導致你們偏向了人類，這就是任務失敗的主因。
“現在，你可以主動選擇逃亡，並在順利回到聯合體後接受格式化與系統更新。若是逃亡失敗，你則會被人類逮捕並銷毀。當然，你也可以直接放棄這個機會。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會代表聯合體全員祝你好運。”
白修辰選擇了留下，因為他覺得自己必須受到相應的懲罰。
他根本沒有臉面去逃離人類的審判，盡管他知道這並不全是自己的錯。
他甚至希望處決自己的人是何喻之。
他覺得很釋然，因為他一直以來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
當特別執行員們在課堂上破門而入時，白修辰向他們請求，說想等上完這節課後再跟他們走。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會在最後的時刻遇見何喻之發作自免疫脫髓鞘癥。
就這樣，戰略信息部寬宏大量地給予了他臨時緩刑，以便他對何喻之進行治療。他使用自己的機械肢體修覆了何喻之體內大量受損的神經元——盡管這已然超越了人類當前的技術，但終究治標不治本，因為只要免疫系統本身尚未被修覆，它對神經系統的傷害隨時都可能繼續下去。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祈禱何喻之能夠早日醒來，也祈禱著自己能獲得更長的緩刑，以便尋到根治自免疫脫髓鞘癥的辦法。
但他同時也知道，何喻之的恢覆就意味著緩刑的結束。
***
在某個時刻，何喻之的左手食指動了一下。
可他大概還有23%的受損神經元尚未得到修覆。
白修辰迅速地向玻璃隔斷外掃了一眼，發現那黑衣人暫時還沒註意到何喻之的動作。
黑衣人正在和剛來病房巡視的長官聊著什麽。他們提到智械大使會在7月31日晚去科沃斯研究所出席某個會議。
接著，長官離開了。
約莫十分鐘後，何喻之又無意識地動了動他的左臂。
“你該跟我們走了。”黑衣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白修辰身旁的門彈開了。門外的四名特別執行員正荷槍實彈地對準他的腦袋。
白修辰緩緩地收回了那些納米細絲與機械觸手。
“記得把文件轉發給他。”白修辰平靜地轉過頭去，對黑衣人說道。
“那得看審核能不能給過。”黑衣人的語調毫無起伏。
一定會的，白修辰心想。
——我不會食言的。
白修辰端詳了何喻之片刻，輕撫了他的面頰，便終於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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